(一)
屋外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十点左右,赖床的阿布卓玛[①]懒懒地起床,随意洗漱之后准备做饭。宿醉的阿吾尼玛也逐渐清醒,开始四处打听路况。这是我们因为德贡公路塌方而被滞留在贡山的第三天。
我站在露台上刷牙,雨水的气息夹杂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扑鼻而来。露台正对着怒江大峡谷,峡谷两岸是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的青翠幽然的山。山不算高,只是现在云遮雾绕望不到顶。连续多日的降雨使植物生长旺盛,四处蔓延。不远处,怒江在咆哮,和雨声混合在一起,四下里反而更静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沉闷的轰鸣,不是因为修“美丽公路”[②]在炸山,就是某处又发生了滑坡塌方。
雄伟壮观的怒江大峡谷
五天前阿吾尼玛和阿布卓玛带着我从德钦县城出发,沿着澜沧江边的公路走,途经永芝长寿村,翻过孔雀雪山垭口,穿越三江并流腹地,一路跋涉来到怒江边的贡山县,为的是参加这里藏族朋友的婚礼。(二)
滇藏交界地带的迪庆州德钦县与怒江州贡山县只有一山之隔,两地的气候风貌、人文风俗却截然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两地民众的交互往来。贡山县有许多从德钦、西藏迁过去的藏人,与峡谷里的傈僳族、独龙族、怒族人相伴而生,其中比较集中的一个地方就在捧当乡的迪麻洛村。与信仰藏传佛教的德钦藏族不同,迪麻洛的藏族大部分信仰的是天主教。群山环绕的迪麻洛村有多座天主教堂,是法国传教士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修建的,当年著名的“白汉洛教案”也发生在这里。
新郎和新娘就是迪麻洛的藏族。一般而言,婚配作为天主教徒的七件圣事之一,本应在神父主礼见证下在教堂完成,但因为迪麻洛教堂暂时没有驻堂神父,加之宴请的宾客民族成分复杂、宗教信仰多元,因此婚礼还是依照藏族世俗性的传统仪式来举办。
(三)
婚宴设在贡山县城的汪咱卡酒店。尽管当日天公不作美,大家的兴致却很高,所有人都盛装前往。化着精致妆容、穿着藏装、挂着贵重首饰的伴娘团和戴着貂帽、披着豹皮、佩戴藏刀的伴郎团站在门口迎宾,宾客们想要通过必先寒暄几句,再喝几口迎宾酒。进了大门之后,则是呼朋唤友,觥筹交错,宾客尽欢,热闹非凡。
十一二点钟时,客人们吃了一顿露天院坝里的流水宴。下午三四点钟时,主人家又来张罗着请去厅内落座就餐。婚礼仪式也在这时举行。仪式由新人的长辈来主持,照例说几句吉祥话,几句嘱咐语,再打趣两位年轻人一番,就到了在座宾客们的才艺展示环节。
大家起哄让阿布卓玛上台表演节目。几年前,阿布卓玛曾和她的大老公徒步翻过孔雀山,在贡山县城开起了这里的第一家藏族朗玛厅[③]。她才貌双全又八面玲珑,从那时起便是为人们所喜爱且人气颇高的“高原来的卓玛”。宾客们的热情很高,盛情难却之下,她推搡不过便也大大方方上台,唱了一首献给母亲的藏歌,说是希望新娘不要忘记妈妈的爱。歌声悠扬动听,情真意切,听得不少老人在底下偷偷抹眼泪。
仪式之后,吃饱喝足的宾客们又陆续聚集到露天院坝中。身穿便服的女人们悄悄跑去仓库换上民族服装。为了让我有更好的体验感和融入感,阿布卓玛也特意为我换上了藏装。此时天色微暗,灯光如昼,万众期待的舞场已准备就绪。
贡山藏族婚礼
(四)
婚礼上大家跳各种舞,锅庄、弦子、藏族广场舞,一场接一场,流连至深夜。先是老人们跳具有仪式色彩的锅庄,然后是年轻人们跳轻松活泼的弦子,最后无论男女老少都跳起藏族广场舞来。席间有一位法国姑娘,金发碧眼,身材高挑,在一群藏族、傈僳族、怒族人中十分显眼。她说自己在贡山待了两年,喜欢这个地方还有这里的人,婚礼上许多人都是她的朋友。她告诉我:“两年前他们就在跳同样的舞,舞曲一直没有变过,但是每次他们都跳得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很喜欢他们这样聚众跳舞,因为这在法国已经很难见到了。”
婚礼上大家也喝各种酒,“夏拉”[④]、水酒、啤酒,一杯接一杯,醉了不少人。阿布卓玛说贡山人的酒文化很厉害,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喝起来。喝酒不行的是“小酒量”,能战斗到最后的则是“大结局”。在喝酒方面,高原来的德钦人遇上峡谷里的贡山人也会露怯。
因为自知是个“小酒量”,婚礼上我没敢喝太多,但是不断有人来敬酒,还有来拉着非让去跳舞的。看我为难,阿布卓玛挡在我前面说:“这是我妹妹,你们不要欺负她。”因为这句话,我整晚都守在她身旁。阿布卓玛有许多仰慕者,拉她喝酒的人络绎不绝,一天下来,她几乎快要不省人事。
在她醉意朦胧的时候,一个小伙坐到她身旁,新开给她一罐啤酒,不断说着恭维话,阿布卓玛抬眼看看他,端起啤酒去碰杯,酒瓶猛的撞过去,一半酒泼在了那人身上,然后手一松,另一半酒“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酒过三巡,舞场里的人也已经东倒西歪的走不出一个完整的步伐。趁人不注意,我们赶紧把阿布卓玛扶了回去。
夜深了,雨声还没有停歇。汹涌澎湃的怒江呼啸着向南方奔涌而去,峡谷里酿造的酒也流淌在热情豪爽的贡山人的血液里。
(五)
婚礼第二日,宿醉的阿布卓玛醒来,便收到了德贡公路[⑤]大塌方的消息。我们回不去德钦,被滞留在贡山。
阿布卓玛的好朋友阿兰姐收留了我们。阿兰姐是贡山的傈僳族,嫁给了迪麻洛的藏族,信仰天主教。她的家中没有经堂和佛龛,而是挂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床边也摆放着用汉字注音的傈僳语版的《圣经》。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信仰藏传佛教的阿布卓玛亲如姐妹,交情甚好。
在贡山这几天,阿布卓玛与阿吾尼玛遍访以前的老友。他们人缘好,贡山人也好客,几乎每天都有饭局,为此我也有幸品尝了一番贡山美食。贡山虽地处深山峡谷中且交通不便,但气候温润舒适,本地物产丰富。滇藏交界地带的民族多样性也体现在饮食结构中。蹭饭的时候,我们既吃米饭也吃油煎粑粑,既喝“夏拉”酒也喝酥油茶。另外还有漆油鸡、炸蜂蛹以及花生、板栗、山药等各种应季的瓜果蔬菜,应接不暇。
(六)
因为德贡公路塌方而在贡山好吃好喝了三天的我们今天还是决定要返回德钦。阿吾尼玛本来考虑从怒江州府六库(贡山—福贡—泸水六库—大理—香格里拉—德钦)或者西藏察瓦龙(贡山丙中洛—察瓦龙—察隅—芒康—盐井—德钦)方向绕回德钦,但一方面因为这两条进出贡山的主要通道都在改扩建,路堵;另一方面这样走要比原定路程多绕出一千多公里。阿布卓玛说:“本来两个小时就可以到的路程要走两天,有点不甘心。”加上收留我们的阿兰姐也有急事要去昆明,最后大家商量决定还是走德贡公路采取“两头接”的方式回德钦。
德贡公路区位示意图
于是就有了惊心动魄接力式的赶路。先是阿吾尼玛开自己的车把我们送到迪麻洛,然后迪麻洛的熟人开车送我们到塌方段,紧接着我们赶在项目部的人排险以前徒手爬过塌方段。我压根没想到是那么大的塌方量,半座山连带山上的砂石泥土树木全都垮了下来。项目部的一位叔叔在我们冒险之前一直警示我们:“这种不要走了,上面还在掉石头,如果走到半路掉石头的话,你们躲处也没有,要是我,给我钱也不走。”
但是那边来接人的车已经等在了前面。就在我有些打退堂鼓时,阿吾尼玛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况,当机立断还是决定要走。于是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两位姐姐已经走在了塌方段陡峭的斜坡上。阿兰姐还不忘回过头来提醒我说:“每每,你不要看下面,也不要看上面,跟着我们的脚印,踩稳,小心哈!”我不记得自己的背包什么时候到了阿吾尼玛身上,只记得在我面色苍白、不知所措时,他牵扶着我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过塌方段。等到了安全处我仍是惊*未定,瑟瑟发抖,满手满脚全是泥。
爬过德贡公路塌方段
德贡公路水毁路段
过了最惊险的一段,在一处农户家稍事休整,和我们一起回德钦的工程老板的车已经等在路旁。这时山中下起了雨,越野车在雨雾中一路飞驰,颠得像是在骑马。车行的一面是雾大弯多、随处可见水毁路段的德贡公路,而对面则是雄伟壮观神秘静谧的碧罗雪山山脉。从河谷升腾起来的云雾逐渐将山包裹,上面一片白,下面一片白,只露出中间青翠碧绿的一小片原始森林,一条细长的银白色瀑布高悬其中,宛若天上来。
云遮雾绕的碧罗雪山原始森林
事后闲聊时,阿兰姐问我:“这次来贡山收获给大?”
我说:“大呢,可以写五千字了,过塌方段时我的腿都是软的。”
阿兰姐说:“是了,每每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还是要多经历些好呢。”
阿布卓玛说:“我们这里就是这种了,泥石流塌方随时要看起,以前比这种更恐怖更危险的我们也走过呢。”
恍惚中她还幽幽地说了一句:“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深以为然,是为记。
注释:
[①]阿布在德钦藏话中是姐姐的意思,阿布卓玛就是卓玛姐姐,我在德钦田野调查期间便寄宿在她家;阿吾在德钦藏话中是大哥的意思,阿吾尼玛就是尼玛大哥。阿布卓玛与阿吾尼玛是两兄妹。
[②]怒江州美丽公路是国道G的重要组成路段,是在原有的丙(中洛)—六(库)公路基础上的改扩建工程,连接泸水、福贡、贡山三县市,美丽公路是滇西旅游干线,建成后也将成为新滇藏通道的一部分。
[③]藏族朗玛厅:“朗玛”在藏语中是宫廷音乐的意思,是一种最初在西藏贵族中流行的高雅艺术。朗玛厅兴起于上个世纪90年代末,店里演出朗玛和民间艺术“锅庄”等表演,靠卖酒水和小食挣钱。如今,朗玛厅成了藏族休闲娱乐场所的代名词,近几年的表演和娱乐项目也丰富起来。
[④]“夏拉(sha-ra)”:一说是怒语,一说是藏语,是一种流传于贡山县与德钦县云岭乡片区的鸡肉煮酒的吃法。据说德钦的“夏拉”是从贡山传入的,但两地的制作方法略有不同。德钦人一般喜欢先将鸡肉煮熟,剁碎后再用青稞酒煮,并且会在酒里放上酥油,使酒喝起来有股奶香味。贡山人则是将鸡肉剁成大块,煮熟晾干,再用包谷酒熬煮,酒煮之前鸡肉不能有一点水分。
[⑤]德贡公路是迪庆州德钦县永芝村至怒江州贡山县闪打村的四级公路的简称,公路全长约95公里,其中德钦县境内45公里,贡山县境内50公里,两县以孔雀雪山垭口划界。历史上从德钦永芝村到贡山迪麻洛村是连接澜沧江地区与怒江地区最近的路段,从地图上测量两地的最近距离仅有66公里。然而山河阻隔、地势险陡,使两地之间长久以来只能依靠人马驿道来维系。如果想要乘车往返,则需要从怒江州府六库(贡山—福贡—泸水六库—大理—香格里拉—德钦)或者西藏察瓦龙(贡山丙中洛—察瓦龙—察隅—芒康—盐井—德钦)方向绕到德钦,但这比原定路程多出一千多公里来。德贡公路修通以后将大大缩短两地行程。然而,三江并流地区复杂的地形地貌、脆弱的生态环境、恶劣的天气状况,使德贡公路的修建之艰难远超人们的预期。德贡公路从年开工至今已有十年仍在修建及维护中。
作者简介:刘虹每,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编辑:张辉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